图像视域与宋史研究(上)
广义的美术范畴外延较广,绘画、书法、篆刻、雕塑、工艺美术等,都可以纳入图像视域的范围。但这里讨论的图像视域,其范围以绘画为主,兼及表现社会场景与人物形象的部分雕塑与工艺美术作品。
一、宋史研究与图像视域的互动现状
中国历来有左图右史的学术传统。班固在《六艺略》“易”下著录有“《古杂》八十篇、《杂灾异》三十五篇、《神输》五篇、图一”[1],书图俱佚,难论其详。长沙子弹库战国楚墓出土有帛书画,上绘代表十二月的十二神像,另附图注文字九百余字,分述该月的神名、职司与宜忌等。其后,从长沙马王堆汉墓帛书的《丧服图》,到敦煌遗书的《王陵变文》插图,都采取图文互补的体式。入宋以后,随着印刷术的推广,经史子集的图文本陆续面世,经部的《新定三礼图》,史部的《东家杂记》,都有图像辅翼史文。与此同时,宋代传世的绘画、雕塑与工艺美术品,其数量也是前代无法比肩的,为宋史研究留下了足够丰裕的图像资料。
在宋史学界,周宝珠先生较早自觉地将图像视域引入宋史研究。他提倡“清明上河学”,在北宋开封研究中充分利用了《清明上河图》,呼吁“绘画艺术与学术研究完满地结合起来”①。足见宋史学界对图像视域并非绝无关注。然而,这种关注仍是不够自觉,相当稀缺的。即以《清明上河图》为例,戴立强、赵姝等编有《〈清明上河图〉研究文献汇编》(万卷出版公司,2007年),收录102篇论文,分10个专题编排,涉及美术史、科技史、经济史、医学史、民俗学、地志学等诸多领域,书后附有《〈清明上河图〉文献目录索引》,多数成果出自文博界、美术史界,宋史学者严重缺位。这种现状,不仅仅局限在《清明上河图》的研究领域,宋史学界主动涉足介入图像视域的学者与成果,与四十年来宋史研究的进展现状很难匹配。作为对照,美术学界却有以图证史的求索者②。
之所以出现这种不匹配,宋史学界应从自身方面多找原因。一方面,现存宋代文献史料状况或许强化了两者的疏离与间隔。无论在质与量上,宋代传世文献容易让宋史学者形成自我满足感。在文献数量上,宋代基本上丰俭适中,既不如先秦秦汉那样寡少,导致陈寅恪所说的局面:“有之亦仅三言两语,语焉不详,无从印证。加之地下考古发掘不多,遽难据以定案。画人画鬼,见仁见智,曰朱曰墨,言人人殊,证据不足,孰能定之”。也不如明清近代那样,史料满坑满谷,出现陈寅恪所说的焦虑:“文献档册,汗牛充栋,虽皓首穷经,迄无终了之一日,加以地下地面历史遗物,日有新发现,史料过于繁多,几无所措手足”[2]140。在文献质量上,宋代也可谓门类齐全,几乎无所不备,既不像先秦秦汉史料品种有限,不成系统;也不像明清以降品种虽全,却泥沙俱下。而20世纪末叶肇始的史料信息化浪潮,宋史研究也许是最受宠赐的断代。首先,目前常用的网络资讯几乎已将宋代史料囊括其中,而史料信息化在明代以下的覆盖面上还远非那么齐全完备。其次,相较于战国汉唐史领域,宋代史料虽然也有徐谓礼文书等新发现,但迄今未能像战国秦汉简牍发现那样构成学界聚焦点,也并未涌现敦煌吐鲁番文书那样数量巨大而波及全局的新史料。职此之故,宋史学者容易滋生不思开拓的小农意识,一亩三分地足以经营养生,有一种自得其乐的满足感与莫名其妙的自大感。随之也就造成两个结果,一是错误以为现存史料足以应付任何课题的宋史研究(某种程度上也确实如此,某个官职或许就足以做成一篇博士论文);二是无暇关注宋代的图像视域,从中获取不可忽缺的图像资源。
另一方面,限于入门阶段的学术训练,宋史学者长于对宋代大势的全局把握,宋代文献的解读训练(校勘、版本、训诂),宋史研究的专业知识(职官制度、历史地理)。但一涉及美术史,大多缺乏专业知识与基本学养,未必都能准确清晰说明山水画南北派的区别,花鸟画之分派,人物画之分类,界画、院体画与文人画之确切内涵,文人画与山水画、花鸟画、人物画之相互关系。至于具体的画家与作品,也许更少发言权。惟其如此,他们一旦涉足图像视域,便容易留下遗憾,甚至于极具价值的图像资料也会熟视无睹,失之交臂。例如,浙江省博物馆曾举办过题为《中兴纪胜》的南宋文物展,陈列有邵武出土的银鎏金魁星盏盘与新建出土的魁星银盘,金盏外壁与银盘边围分别刻绘有状元及第簪花骑马、唱报奏捷等连续图案,盏心与盘心都镌刻着与图案内容相匹配的《踏莎行》词,形象生动地折射出宋代科举社会的本质特点。但这组极具价值的图像资料,并未引起宋史学界的及时关注,而扬之水女士早就从名物角度作过介绍与探讨,其后笔者则从科举社会的视野进行了补充性的阐述③。
二、宋史研究亟待涉入图像视域
毋庸置疑,美术史本身就是宋史研究的组成部分。在宋代图像美术的研究上,美术史家是当然的主力,有其得天独厚的优势。然而,宋史学者也未必只能袖手旁观,无法置喙。他们可以有两种作为。其一,从时代变迁与文化互动等宏观视野,对图像美术中风格丕变、社会影响等重要问题提供历史背景、统治政策等全面准确的研究成果,并就其间的深刻关系发出专业声音。即如文人画流行与士大夫阶层崛起的内在关系,宋史学者或能提供自己更深刻更专业的见解;与此同时,在充分熟悉图像作品的前提下,在借鉴美术史界既有成果的基础上,不妨在断代史论著中对宋代图像美术表达自己的一家之言。其二,对谙熟其史实的某一图像作品,就其作者事迹或作品背景作出自己的探索或考辩。以《中兴瑞应图》为例,此图是萧照在画院待诏时对两朝“圣恩”的希旨颂圣之作。而宋高宗确立绍兴体制后,出于自我型塑中兴之主的政治需要,策划了一系列文化宣传,《瑞应图》仅是图像视域的一环而已。宋史学者可以通过独到研究,揭示这幅名画在维护巩固绍兴体制中的文宣作用,勾画出主流意识、精英造势与民间舆情之三边互动的历史实相。
当然,宋史学界更应从图像视域入手,发掘图像资料对宋史研究所特具的价值。
首先,宋代社会经济与生活风俗研究是亟须借助图像美术的。这是基于研究历史上的社会经济与生活风俗,往往涉及物化的具象。而文献史料往往存在两种情况:一是虽有记载,但仅凭文字叙述,不能对物象形成直感的认知;二是语焉不详,无法就对象构建起连续性的演进轨迹。在这种情况下,倘若能对研究对象的传世图像广加搜罗与细加梳理,其助益之大是毋庸赘言的。迥然有别于先唐图像美术多以贵族、神仙为母题的倾向,宋代图像美术的一大趋势便是世俗化与理性化,故多以社会经济与生活风俗为主题,自然而然构成了蕴含社会众生相的图像资料库。
试以日常使用的扇子为例,以形制言,可分为扇面固定的团扇与收放自如的折叠扇。折扇原创地是日本,输入渠道则往往转手高丽,故称“倭扇”或“高丽扇”。据文献史料,折扇在北宋前中期已经传入,但起初仅供宫廷御用,其在民间流行情况仍存疑问。即便迟至神宗熙宁末年(1077年),王辟之游东京大相国寺,见有日本折扇售卖,但“索价绝高,予时苦贫,无以置之,每以为恨,其后再访都市,不复有矣”[3]。足见其时折扇仍是时髦的舶来品,仅为达官贵族等上层把玩。南渡以后四十年间,已有国产折扇批量应市,但质量还不能与舶来品媲美。再过约40年,据赵彦卫说:较之高丽扇,“中国转加华侈”[4],制作工艺上已青出于蓝。但能否断言,1200年前后折扇已流行民间呢?约1196年,陆游得知自己被画上了团扇,赋诗告知友人:“吴中近事君知否,团扇家家画放翁。”[5]但画的仍是团扇,而非折扇,足见后者仍不普及。这一推论征信度如何?江苏武进南宋墓葬出土戗金花卉人物朱漆奁④,奁盖上戗嵌着仕女消夏图,两个仕女一执团扇,一持折扇,便从图像视域给出了印证:大户人家虽已持折扇,但婢仆无份,还远不是大众日用品。元代佚名《货郎图》中货郎背后斜插用以扇凉的仍是累赘的团扇,而非简便易携的折扇,说明迟至元代折扇仍未在底层普及。借助图像视域拼接的轨迹,辅以文献史料断续的记载,足以得出接近历史实相的判断:宋代折叠扇虽已崭露头角,但未在平民大众中广泛普及,团扇仍是主流。而转向明代图像视域,例如诸多的人物画与《水浒传》等版画插图,折扇才取代团扇而独领风骚,走入大众。
其次,研究宋代政治思想与制度礼仪同样不应忽视图像美术的史料价值。一般说来,政治史研究自然应以文献史料为主,但图像史料也有充分利用价值。烛影斧声是宋初政治一大谜案,但宋太宗为文饰得位不正,即位以后便刻意宣传自己与乃兄太祖共同促成了赵宋开国,大肆渲染他与太祖兄弟友于的形象。现存《蹴鞠图》是南宋末年钱选的摹本,画面中他与太祖兄弟对鞠,开国大臣赵普与党进、石守信、楚昭辅等一旁观看,营造出君臣兄弟其乐融融的和谐图景。倘若将此图与宋太宗继位事件联系起来,则钱选临摹的北宋原本与宋太宗的政治宣传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。
至于思想史研究,似乎与图像视域关系更为疏远,但转换思路,独具眼光,也能从中受到启发。南宋刘松年的《便桥见虏图》是以唐太宗与颉利可汗会盟为题材的历史画,元大德五年(1301年),赵孟頫在题跋中有过描述:“此卷为宋刘松年所作。便桥渭水,六龙千骑,俨然中华帝王之尊,虽胡骑充斥而俯伏道傍,又俨然詟服听从之态”[6]。画面主角显然是唐太宗,表现的也是这位天可汗的“凛凛生色”。但《宋画全集》第一卷第八册还收入故宫博物馆藏陈及之《便桥会盟图》,标明作者为辽代画家(近有研究者一说是元代画家)。这一长卷动用约三分之二篇幅,摹写胡人行军、骑射、马球等骁勇善战、彪悍雄武的场面,突厥人皆和颜悦色;仅三分之一篇幅描绘会盟场景,唯一人或即颉利可汗匍匐跪地,恭迎唐太宗;唐太宗坐在辇车中,也未露其凛凛然模样。同一母题的两幅画作,一是居高临下题作“见虏”(乾隆《御定佩文斋书画谱》改称《便桥见敌图》),一是平等相待题作“会盟”,各自所欲表达的民族的、政治的倾向不言自明。一出自南宋画家之手,宣扬了南宋才是中国正统所在的政治思想;一出自民族政权治下的画家之笔,传达的却是少数民族政权中业已觉醒的民族主义倾向。我们常说,“每一时代的思想都是统治阶级的思想”。两幅名画同一题材,背后却呈现了不同政权下民族思想、政治思想的差异,其思想史价值不容低估。
在宋代制度与礼仪的研究上,仅据传世文献也能得其所哉,但借助图像视域,或能更进一步。作为制度,宋代大礼必用卤簿,其文献记载见于《礼志》,但行进中如何排列,倘以现存宋人《卤簿玉辂图卷》与《宋史·礼志》两下对照,通过形象的复原,研究自然更上层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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匿名2023-09-09 13:50:01让不禁陷入其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