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欣夫与《蛾术轩箧存善本书录》(下)
《蛾术轩箧存善本书录》,为王欣夫先生上世纪60年代所著,系他人生最后时期对自己学术成果的总结。
所载书跋,或为旧稿,或为新撰,俱反复斟酌,方始写定。自己出资,请友人“耐公”(封尊五先生)小楷端正抄写,装订成册。
在1961年到1962年,写定六册,署为“庚辛稿”,乃因1961年为庚子年,1962年为辛丑年得名。1963到1965年,以每年六册的进度,分别署为“壬寅”“癸卯”“甲辰”稿。此后,又加以修改,并请友人郑翼先生校阅。1966年,撰写、誊清了五册。未署稿名。
1966年8月底,先生病倒。《日记》记载,进医院前,仍在抄录题跋。病重之际,恰逢“文革”风起云涌,如火如荼。天气炎热,自云:“似置身洪炉中,必可成为百炼之钢。”当时的医疗和身心状况,可想而知。先生对前来探视的学生和助手徐鹏师说:“我的稿子,你要帮我。不然的话,就都成灰烬垃圾了。”人皆未料,两个多月后,留下诸多遗稿和毕生积累的藏书,先生竟撒手人寰,享年仅六十六岁。这是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一个缩影。
徐鹏师受托,对存放在复旦大学先生住所的藏书和遗稿,加以归拢,仍存原处。上世纪70年代,“工宣队”进驻大学。指先生藏书,为“封、资、修”之“四旧”,当在扫荡之列。命家属限时搬出,否则,就 “堆到弄堂里去”。因为“房子是住人的,不是放书的”。
家属无奈,和旧书店联系,拉走两车,后多散落。又告知徐鹏师。徐鹏师闻讯,报告复旦中文系,把余下的书籍转至系办公室。同时,通过有影响的学者谭
其骧先生,向上海市主管领导反映。通过各方面努力,复旦大学同意将未送旧书店的藏书,收入复旦大学图书馆。在此期间,徐鹏师找出有价值的文献,归还王师母。如上述清代王澍的《积书岩摹古帖》——这是先生生前变卖师母首饰购得者。同时,收罗先生部分遗稿,加以保存。其中包括《蛾术轩善本箧存书录》清稿本的绝大部分,共二十七册。尚有一册清稿本及未誊清的草稿,和王先生的藏书一起,归入复旦大学图书馆。当时上海图书馆的顾廷龙先生非常重视这部稿子,曾特地询问并查看过。
上世纪70年代末,全国开始恢复研究生考试,笔者有幸,忝列徐鹏师之门。在学期间,读过此稿,并遵师命,和同窗一起,编成《蛾术轩箧存善本简明目录》,油印若干,散发学友参考。
此后,徐鹏师先后整理、出版了《文献学讲义》《藏书纪事诗补正》等先生遗著。又和原复旦大学教授,后为北京图书馆(即现在的国家图书馆)副馆长的鲍正鹄先生一起,标点整理这部《书录》。
两位先生,不顾自身健康,放下手中著述,费时多年,方始告竣。其间,徐鹏师曾在《中华文史论丛》等专业杂志上发表过部分整理稿。
上世纪90年代,徐鹏师命笔者尽力联系,争取出版。得上海古籍出版社社长李国章等先生支持,由吴旭民先生为责任编辑,在2002年出版了标点整理本。徐师特命笔者撰写《前言》,对此书的学术价值和流传情况,略作说明。出版不久,初版售罄。2012年再版。
标点整理本问世,王欣夫先生的学术成就,进一步受域内外学界关注。王先生的学生,复旦大学中文系吴中杰教授在《海上学人》等著作中,专门介绍王先生的事迹和为人。潘旭澜教授,从文化史的角度,宏观审视,发表长文《两部大书的腥膻与苦涩》,介绍王先生的业绩和鲍正鹄先生、徐鹏师整理《书录》的情况,引起学界相当反响。其他学人有关先生生平和学术成果的文章也多见刊出。
到本世纪初,徐鹏师感觉体力和精神不支,数次和笔者谈及王先生遗稿的整理。2003年3月,特地把王先生的哲嗣王启栋先生夫妇请到家中,共同决定,将遗著托付给笔者。
受命惕若,夙夕在念,不敢懈忽。多年来与各方联系,王先生和徐鹏师的遗著,已出版数种。最近得到上海人民出版社的支持,这部著作,可望化身千百,流传于世。或可告慰先生和徐师在天之灵。
学术有传承。学术的传承不仅为名义上的师弟关系,更反映为一种人与人的深层联系,一种精神之延续。半个多世纪,潮起潮落,人情变幻,世态炎凉。随波逐流,沽名钓誉,固然有之,而这部文稿的流传,笔者更多感受到的,是前贤对学术的执着追求,是情感交流的温暖,是人和人之间的信赖,是一种人性中的真诚,此乃更值得珍惜之处。
关于《蛾术轩箧存善本书录》在各个具体研究领域的价值,笔者已在该书标点本的《前言》中做了一些说明,此不重复。
那么,为什么已有整理标点本,还要出此原稿影印本呢?
首先,徐鹏师生前教示,已出排印本,鉴于当时社会环境和认识,个别篇目,全部删削。有些篇目,有所改动。出于出版形式的考虑,对原书分卷,稍有变易。因此,影印本可以更准确地反映原稿的本来面貌。
其次,王先生在每篇写成之后,请人誊写。清稿成册之后,又加修改、增补、批注。这些内容,反映王欣夫先生晚年的思想变化,而在整理本中,则无法看出这样的过程、或反映得不明确。
最重要的,就此稿本形态的价值而言,更完全应该影印。众所周知,各种文化样式:音乐、舞蹈、绘画、雕塑、电影等等,在各自发展历史上,每个阶段,都有自身标识性作品,都有自己的经典。书籍稿本的发展也是如此。
中国的典籍文本,历经甲骨、金石、简帛,纸张等载体变迁,有着漫长的历史演变过程。典籍形态,自印刷术发明以后,多由手写转为印刷,却丝毫未减少手书稿本、抄本的价值。自19世纪末以来,随着书写工具的演进,钢笔、铅笔、圆珠笔取代了毛笔。进入电子信息时代,电脑打字又取代人工手书。在中国,用毛笔书写的稿本,越来越少。这是一个历史变迁的转折点。
这部清稿本近五千页,一百七八十万字,全部用毛笔小楷工整写定,书法光鲜夺目,蔚然大观。作为典籍变迁、书稿形态转折点上的代表性作品,有着无可替代的价值和时代意义。笔者不赞成轻率发出“某某时代没有文化巨作”的抱怨。以笔者数十年海内外跋涉,调查研究汉文典籍的经历所见,就个人著述的汉文稿本言,当今之世,鲜有可与此比肩者。
总之,无论从其内容、从古典文献学的学术研究角度而言,还是就其形式、从稿本流变的形态变化角度而言,这部《书录》都堪称为我们这个时代当之无愧的代表性之作,无愧为时代的经典。因此,影印非常必要。
谓予不信,请拭目以待。十年、百年之后重回首,当证吾言不妄。
最后,要对在这次影印出版过程中的一些具体问题做一点说明,对贡献了力量的各方表示感谢。
首先,要感谢王欣夫先生的哲嗣王启栋先生和夫人,慨然同意并大力支持此书的影印出版。
上海人民出版社的王兴康社长,在当前商业风潮正盛之际,表现出作为一个出版者的见识和担当,决定影印线装出版。该社王为松总编、孙瑜主任,对此表示了热情关注和支持,尤其编辑顾雷做了大量的实际工作。
复旦大学图书馆陈思和馆长、王亮博士等,为翻印复旦图书馆所藏的两册残稿,无私地提供了方便和支持。鉴于残稿中钢笔书写的一册,除两篇在清稿本中未收录外,余皆已收入《书录》清稿,而此两篇,原非清稿,当初先生未收,殆有原因。按本书体例,亦不收录。
原稿没有目录,为便于检索,此次影印,在每页中缝,标上页码。加上了书前目录和书后的索引。其余概从原貌,不作任何修饰。索引的编制,得到吾友上海文史馆馆员金良年先生的真心支持,由他亲自编成。
尤其要感谢的,是许多和笔者相识或不相识的海内外朋友、学者,多年来,从各种角度、用不同方式,表现出对王欣夫先生和这部稿本的关注,希望尽快看到影印本问世,并为此书的出版,给予了实际的帮助。这不仅是对王先生个人、而应视作为对于中国历史典籍、对于中国文化本源的关切。使我们这些从事古典文献研究的学人,感到“吾道不孤”、被人理解的温馨,也更坚定了我们继续努力,以使中华文化更加开放地与世界交流的信念。
众志成城,才是这部稿本最后得以发出光辉的根本动力。
五十年前,知名学者卢弼先生对于王欣夫先生的学术业绩颇为赞赏。称他“千金一诺重千斤”,“文章道义结知音”。并将他和清初潘耒整理顾亭林遗著相比:“同是名贤同不朽,师门谊笃重东吴。”
同辈学者吕贞白师也有诗这样评价:“蛾学斋能抱道真,三吴学派未沉沦。自从黄顾风流歇,天壤王郎第一人。”
固然,每个时代的学者都有自身的局限,而就对于前辈遗稿和近代文献学的贡献而言,王欣夫先生无愧此誉。
故谨借这些诗句,作为结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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匿名2023-10-02 18:40:02是一个出色的员工。